和冯唐一起慢慢变老

红叶

第N次读《北京北京》,到物我两忘的程度,愉快而又怅然地体会阅读的快感。

第N次想对冯唐、《北京北京》,以及冯唐的其他文字写点什么,却又觉得自己思绪枯竭,无从下笔。

上冯唐的个人网页(www.fengtang.com),点击“批判冯堂”,按住鼠标右键,直往下拉,越过数十个著名或者非著名的名字,在最底端,看到自己在大约1999年或2000年写的《万物生长》的书评。尤能记得自己最初偶然读到《万物生长》,知道作者冯唐这个名字,并到处向别人推荐时的兴奋。7、8年时间过去了,自己从小红的年纪,长到了柳青的年纪,容颜和心境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着。不变的是仍能被冯唐的文字所打动,读后仍有想写点什么的冲动。

是的,我是如此地、长久地想写点什么,可是想来想去,却终究没有办法表达清楚冯唐文字的好处。只能打个比方吧:就好像被电流击中,进入传说中的时间隧道。光阴逆行,人从老逐渐变小,心也脱去重重盔甲,重新变得柔软再柔软。最后轻轻降落在一个无人的所在,周遭寂静,时空消失;心地单纯,如同出生婴儿;轻叹一声,仿佛明了了世间一切,却有一点挥之不去的怅然若失。

我想,这就是文字打动人的效果吧。从《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到《万物生长》,再到《北京北京》,透过摸过的姑娘的柔软的小手、乌黑的长发,冯唐写的一直是自己的成长,是对一去不回的往日时光的眷恋和追忆,是对记忆和遗忘的反复思量,是面对无始无终的时间的纠结与无奈,是对生命终极意义的疑问和思考。而读者从冯唐的文字中重温逐渐老去的自己的昨天,从而体会欢喜、彷徨、自恋和意淫。

我逐渐想明白了:“ 意淫”这个词其实一点都不坏。文学这种艺术形式,之所以产生、发展,源远流长,我认为,很大程度上归结于人类在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得到满足后,对于意淫的心理需要。不然的话,大部份文字,绝大部分文字,既不传授治国兴邦或者耕种织造的秘诀,更不能拿来蔽体和充饥,甚至不像音乐可以悦耳,书画可以悦目,人们却仍读来痴痴如醉,何解?我们为什么读到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仍能感觉到千百年前一样的苍凉?我们为什么读《红楼梦》为别人的爱情悲剧伤心?所谓“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意淫是也。那个设计出人类的主儿,当初给人类留下了一个穴道,这个穴道,不关吃喝拉撒睡,大部分时间都不痛不痒没有感觉,可是万一碰对了位置,就酸楚就酥麻就感慨就惆怅。冯唐的文字,于我,就有这种点对穴道的效果。

冯唐的文字为什么动人呢? 我想,第一,是因为真。只有童言才无忌。让成年人说真话,不容易,即使是作家。从小到大的各种教育,经年累月积累起来的人情世故,使我们对自己的思想和言行不知不觉中设下了各种条条框框。傻话,疯话,狂话,废话,软话,硬话,下流话,伤别人的话,揭自己短的话,等等等等,因为顾及自己的形象,在出口或者下笔之前,都过滤一遍,不能说啊不能说。渐渐地,很多人(包括我)丧失了了解和表达自己真实内心的能力,即使想找都找不回来了。而冯唐很可贵地还保有这种真。在他的文字里,纯洁是真的,色情是真的,狂妄是真的,软弱是真的,幼稚是真的,世故是真的,高尚是真的,混蛋也是真的。因为真实所以可爱,所以动人。

第二,是敏锐的感受能力。只有真还不够,还要敏感。冯唐的北京三部曲,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都是生活中的小事。这些小事,可能曾经或者正在发生在很多人身上,可只有心灵敏感的人,才能于细微中体会其中种种滋味,并且反复回味,经久不忘。比如,在《北京北京》中,冯唐这样描写小白的眼神“我偶尔琢磨小白的眼神,在这个气势汹汹、斗志昂扬、奋发向上的时代里,我在小白那儿,体会到困惑、无奈和温暖,就凭这个眼神,我明白,我们是一伙的”。这样说“秋水”的没有安全感“。。。剩下的日子,我总要干点嘛吧?干事儿就会有风险,就有可能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在讨饭。隔着麦当劳的窗户,看着辛荑吃巨无霸,我口水往肚子里流,我敲敲玻璃,跟辛荑比划,意思是,如果吃不了,剩下什么都给我顺着窗户扔出来,谢了。所以,看到东单街上要饭的,从垃圾桶捡破烂的,我总觉得是我的未来。。。”比如,那一段“时刻准备着”。这样的例子,很多,我只是随便找几个,熟悉冯唐文字的人都能想到。能写出这样的文字,首先需要感受力,然后才是表达力。冯唐的理科教育背景,加上工作经历,无形中使这种感受能力更犀利、透彻,理性和感性交互混杂。

第三,是非凡的文字表达能力。真实和感受力是骨头和筋脉,文字表达是皮相,结合在一起,才能生成美人。冯唐的文字,生动,形象,经常有出乎意料的神来之笔,读来,让我产生:“对了,精彩,太精彩了,就是这个意思。我怎么就想不出可以这样说?”的感慨。我猜,是幼功,加天分,再加上身为北京土著受北京市井文化(尤其是作者文中一再提及的老妈的)影响,造就了冯唐独特的文字表达风格和能力。

7、8年过去了,冯唐的北京三部曲已经全部出版,再加上杂文集的出版,名气已经很大了。前些天买本著名女性杂志,随手翻开,赫然看见冯唐的巨幅照片。冯老大在照片里,衬衫雪白晃眼,眼神温柔敦厚,非常符合新锐作家加成功商界人士加妇女之友的“欠扁”形象。

冯唐说自己欠老天十部小说,其中包括一部色情小说。作为深爱冯唐文字的读者,我当然希望他在文字上有更高的成就。被《北京三部曲》感动之余,有些担心冯唐会不会江郎才尽。我自己觉得,他自己的局限,很可能是题材的狭窄。自己的故事和自己熟悉的人和事都写完了,接下来,要写什么呢?从他的博客,可以感觉出来,他自己也在思考和探索,在写诗,写散文,写《子不语》三部曲。看见他最新的博客中引用别人对他的评价: “诗呢,需要疯狂,非人力可控。小说,你写得好,但是你太顺了,没有磨难,没有上刀山下火海,小说厚不起来,成不了红楼梦。散文,你写得好,而且,散文写得更好,不需要磨难。我看你运势,从一辈子来看,散文上的突破比小说可能性大。”

我没有本事预测冯唐的文学成就,只是私心以为,冯唐,别着急,顺其自然就好了。我喜欢原生,自然,不刻意,有力量的文字。有人说冯唐的小说里,到处都是“小鸡鸡”,割之不尽。的确如此,冯唐的文字,有色情的意味却不下流。而色情和暴力,仔细想想,构成历史、文化的主干,构成推动文明前进的激素,自古如此,全世界如此。我还等着看冯唐的色情小说。所以磨难啊,宫刑啊,还是不要来。

7、8年过去了,我在间或读冯唐的文字的过程中,去过也离开很多地方,遇见也告别一些人。前尘往事堆积,过去的每一秒钟都遥不可及。我知道了很多事情的答案,不再追问:“你到底爱不爱我” 这样的傻问题,也逐渐感到洞明世事、刀枪不入之后的哀伤。

我悲哀地意识到:时间确实可以改变一切,而我确实在不可避免地老去。我甚至不再敢读能打动我心的文字。我没有冯唐的定力:戴上作家的帽子就写作家的文字,戴上“师爷”的帽子就干“师爷”的工作。我每次读了冯唐的文字,都要赶紧读《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读《主动性》,读《51招提高你的自信》,读《卓越的管理者》,总之,什么无聊读什么。我得穿回层层盔甲,做回自己看着都腻味的自己,得工作、逛街、吃饭、聊天,麻木地快乐。

而冯唐要“用文字打败时间”。我知道打败时间很难。我在图书馆,在写无聊论文之余,在图书馆几个楼层随便逛,看一排排架子上的书,凝聚着几千年的时间,蒙着灰尘,仿佛朝我扑面压来,无比之重,又无比之轻,令人眩晕。我记得随机从架子上抽出一本,是一个不出名的乐队成员在演出路上写的随笔,细读,写得不错,可有多少人读过呢?著名的作品,靠作者的天份努力再加求之不得的机缘,如浪里淘沙,一将功成万骨枯。多数的作品,被时间无情淹没。而没有留下作品,留下文字,留下故事的人,一代一代出生又死去,没有留下名字以及任何曾经活过的印记。都是因为时间。

我不知道冯唐能不能打败时间,可我庆幸有缘读过冯唐的文字,我知道我正和冯唐一起慢慢变老。

(枯坐五道口雕刻时光一个下午加晚上,重读《北京北京》,终于完成了这胡言乱语的读后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