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冯唐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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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冯唐,是通过一个京城著名的媒体混混——胡赳赳。那是去年夏天,我刚刚给他做了一本叫《布尔乔亚之痒》的随笔册子,作为回报,他向我推荐了他崇拜的作家冯唐,并跟冯唐说好了把手头的一部新作给我。这位胡赳赳,虽说曾写书评夸人无数,但当面这么暴夸一个人,我还没见过,于是对这位起了个带有自潮意味笔名的作家充满了好奇。胡赳赳在电话里坏笑一声,不过你可把严了,那本书可是写得很流氓啊。我暗笑:自古流氓才子一家,怕他作甚。冯唐在香港上班,这无疑增加了他的“酷”,好在他回北京的机会不少,使得这种距离产生的“酷”恰倒好处。和冯唐通电话,感觉他是个擅言谈而又有礼貌的好孩子,只是不知道冯唐那个永远不变的手机号算不算国际长途,不敢说太多,于是干脆约回北京后见面。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格林小镇,我在西门广场等着,只见一辆富康突然减速,车里钻出一个黑瘦而俊朗的少年,冲我微笑。这一定就是冯唐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些。轻松的寒暄,然后找地吃饭,既没有陌生的矜持,也没有谈生意的局促,我喜欢这种随喜的亲切,也许是和这人有点缘分吧。当时上海沙龙那条吃不过来的街还没开张,为图近便,我灵机一动,就带这位港客去了百丽刚开张的什么翰海美食。当时我刚刚起了吃素的意念,但还不甚坚决,谁知我一提吃素他就景仰不已,我就干脆点了二三素菜。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几乎可以当作正式吃素的开始了。我们这一吃也成了绝唱,不久后此店人去楼空,恍若梦寐。对我而言,那家店的意义就是因这一顿饭而存在吧。饭后边闲叙,边带他走进小镇,登楼上至我家小坐,他对我家的空间之高赞不绝口。也是,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小镇这样的房子实在是太奢侈了。

作别之后,我开始认真地读冯唐的文字。没想到这么一个看上去温润儒雅的人,写出来东西如此剽悍凌厉。这一点上,他很像我的同学李师江,那也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白面小生,说话很温和甚至带几分羞涩,可一到文字上就变得恶狠狠凶巴巴。鉴于目前媒体上正在煞有介事地讨论这两位在70后“数一数二”的小说家究竟谁该被PK掉,《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和《逍遥游》孰雌孰雄,这种人和文字的反差,也许有升华为70一代特征的理论潜力吧。作为职业编辑,读冯唐的文字,我一边击节叫好,一边在考虑哪段哪句该删去。读得越高兴,越是绝望,原来冯唐文字的色情与暴力是渗透到骨子里的,怎么删也删不成太监。鉴于我们出版社刚刚因为《往事并不如烟》和《中国农民调查》出了事,领导们政治觉悟一下又提高了一大截。这样的背景下,在我手上出版这么一本书,自然希望渺茫。很悲痛地给冯唐电话,冯唐轻描淡写的笑声中,掩不住那丝失望。这于是成为我编辑生涯中的三件憾事之一。另外两件,一件是主动放弃了出版畅销书《数字城堡》的机会,一件是摄影家赵铁林反映海南小姐群体生存状态的图书《她们》最终被社里毙掉。《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带来的痛感与那两次还不同,这次是眼睁睁地主动放弃一本好书,所以痛得都不忍提。

到了这一年的冬天,在出版沙龙的聚会上,认识了两个新搬到小镇的邻居——春色和夜色。其中的春色在重庆出版社北京公司供职,他的老板是把小资圣经《格调》在中国做火的出版名流石涛。一天,春色突然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做冯唐新书的责任编辑。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竟有如此巧事。这时,我才想起,胡赳赳把冯唐介绍给我的时候,说过一句,冯唐的一个朋友也打算做这本书,那个朋友就是石涛。看来世间缘分之说,未必为虚。春色告诉我,重庆社对这本书也紧张的要命,所以要请我来把关,用人民文学出版社这块更保守的大牌子压一压远在重庆的终审编辑。虽然算下来编辑这本书只能拿到区区几百块的编辑费,而且我很清楚其中的分量和压力,但我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而且心中暗喜。也许做过编辑的人更容易理解这种心情,那是一种宝物失而复得的欢喜。欢喜之后,该到发愁的时间了。写出满纸生动性灵的色情暴力文字,他倒是痛快淋漓,可怎么改才能入得编审老爷的法眼?这是个值得编辑吐血的问题。

在书出来后,有一个名气不小的评论家惊讶地问,“这是谁删的?象外科手术一样干净。”且不管他是夸是骂,有读者注意到编辑的手法,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是在谨小慎微地保留冯唐文字的精华,不忍破坏他的文字的元气和洒满字里行间的小聪明,完全没有大刀阔斧的快感。关于修改的版本,只选开头的两段文字,象征性地说明一下吧。不用看正文,仅仅是前言就不可能通过。其中最扎眼的一段,原文是这样写的,“《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的写作动机非常简单,在我完全忘记之前,记录我最初接触暴力和色情时的感觉。十七、八岁的男孩,斜背一个军挎,里面一叶菜刀。腰间挺挺的,中横一管阳物。一样的利器,捅进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是不一样的血红。” 这一段话写得漂亮痛快,但若要变成大陆公开出版的纸页,注定要被肢解得血肉模糊。我不得不忍痛下刀。在最后问世的书上,这一段变得很简单:“《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的写作动机非常简单,在我完全忘记之前,记录我最初接触暴力和色情时的感觉。” 虽然仍然残留着那种典雅的粗暴气质,但那种对青春期的妙喻和妙对完全消失了。小说刚开头不久,就是老流氓一段足以玷污淑女雅士们眼球的火辣文字: “你现在还小,不懂。但是这个很重要,非常重要。你想,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没准也会问自己,从小到大,这辈子,有没有遇见过那样一个姑娘,那脸蛋儿,那身段儿,那股劲儿,让你一定要硬,一定要上,一定要干了她?之后,哪怕小二儿被人剁了,镟成片儿,哪怕进局子,哪怕蹲号子。之前,一定要硬,一定要上,一定要干了她。这样的姑娘,才是你的绝代尤物。这街面上,一千个人里只有一个人会问这个问题,一千个问这个问题的人只有一个有肯定的答案,一千个有肯定答案的人只有一个最后干成了。这一个最后干成了人,干完之后忽然觉得真他妈的没劲儿,真是操蛋。但是你一定要努力去找,去干,这就是志气,就是理想,这就是牛逼。” 这段话在全书中居于一种特殊的地位。这位老流氓是主人公秋水的启蒙者,而这一段几乎是老流氓爱情观甚至人生观的集中迸射,对秋水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事实上,秋水也一直在青春的压抑和老流氓的彻悟之间徘徊。这段话在编辑中被删改成了这个样子: “你现在还小,不懂。但是这个很重要,非常重要。你想,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没准也会问自己,从小到大,这辈子,有没有遇见过那样一个姑娘,那脸蛋儿,那身段儿,那股劲儿,让你一定要硬,一定要上。之后,哪怕小二被人剁了,镟成片儿,哪怕进局子,哪怕蹲号子。这样的姑娘,才是你的绝代尤物。这街面上,一千个人里只有一个人会问这个问题,一千个问这个问题的人只有一个有肯定的答案,一千个有肯定答案的人只有一个最后干成了。这一个最后干成了的人,干完之后忽然觉得真他妈的没劲儿。但是你一定要努力去找,去干,这就是志气,就是理想,这就是牛逼。” 意思基本保留,文字上的粗俗感少了些,遗憾的是文气也跟着弱了很多。不过说实话,读者能看到这些话已经很不容易。至今想起来,我还在感谢重庆出版社在的手软。虽然后来又删去不少可与不可之间的文字,但总体上还是接纳了我改定的版本。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审读意见

乍一看,这不过是一部情节散淡,枝杈蔓延的青春成长小说,满纸的残酷和朦胧,一掬莫名的泪水。细读之下,才发现这篇小说对青春再现和开掘的深度,对小说和汉语的操控能力,在众多青春或青春后作者中,已达到了一个罕有人至的境地。这部小说反思着少年时的种种冲动,整理着环境对于观念形成的巨大影响,拾拣起了一些无比关键,却被我们淡忘的人生结点。如果小说可以分出性别,这无疑是一部阳刚的小说。没有拖泥带水,迎风流泪,文字迅疾狠准,充盈着一股生猛的戾气。就像听腻了一堆港台歌星后,猛地再听崔健时,体验到的那种力量感。摇滚走红后,好多人开始憋着嗓子吼,文坛亦然,这部小说读起来却没有那种“事事儿的”做作。这种气质也不同于西部糙汉的粗糙,而是一种裹在金缕玉衣里的剽悍,犹如老玉里的铁沁,温柔敦厚而不失血性。从中可以嗅到些须中国大陆当代小说中极其缺乏的贵族气,没有惯见的寒伧和粗鄙。在作品中,现代小说的清醒的意识,和古典小说白描般的洗练蕴籍交缠为一体。虽说大体遵循着正叙的时间流,但时空的腾挪非常娴熟,信手拈来,皆成妙笔。少时脾性,使得多年以后的结局顺理成章;多年以后的事件,往往印证或解释着当时的惘然。糖尿病父亲穿胡同上厕所,后面黑压压地跟着一片蚂蚁这样的本土魔幻,《世说新语》式的人物臧否,一脸坏笑的幽默贫嘴,突如其来的语言狂欢,都带给人阅读的快感和欢欣。尽管情节简单,缺乏连贯性,还被各种枝蔓不断摊薄,但层出不穷的叙事花样,还是能带给小说带来足够的张力。小说在意象和造词上非常考究,文字间浑融的古典韵致和昂然意趣,令人回味绵长。作者的文字干净漂亮,功力深湛,在现代汉语写作者中,可谓出类拔萃。这一点无须赘言。和绝大多数成长小说一样,这部小说的诞生似乎也与一种自恋情结和自我诊疗有关。主人公秋水有点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考菲尔德,待自身成熟后,再追忆那杂花生树的青春。这可以看作是对一段生命体验的总结和完成。小说的叙事情境的处理,使得读者与书中世界保持着一种特殊的距离。近,但近不到可以看清的程度;真,但不是那种粉刺毕现的真。这种距离感的巧妙拿捏,为小说独特的美感定下了基调。这种距离感,使得小说并不急于肯定或否定什么,要阐明和洗脱什么,而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地完成粉刺丛生的青春的涅般和诗化。正因如此,作者既没有陷在其中,沉迷自恋,不可自拔,又不是冷静地隔岸观火。而是在一种微醺的状态中,审视一个历时自我的变幻。所以,同一年代的读者,开始怀旧的读者,正在轮回中成长的读者,都可以从中遭遇能触动心灵的东西。小说中的人物,可以简单地划分为成人、少男和少女三个大类。对成人,几乎是一色的漫画式描摹,从公汽售票员到教导主任,甚至秋水自己的父母,都是扁平的喜剧人物,字里行间淘气的讥讽。关于这些人的段子,趣味横生,不过有时也没搂住,流于贫嘴或刻毒,比如对教导主任和女售票员的一些描写。老流氓孔建国是个异数,他担当的是“青年导师”的角色,用他的观念影响着一些男孩子。他在小说中无疑是个重要人物,特别是前半部,给作品蒙上了一层传奇的色彩。在少男们身上着墨最多,也最有纵深感,成长和叛逆同步,纯洁与肮脏共生,构成了最有个性和生命力的一群。他们够坏,够狠,但这些青春的毒刺,经时间的淘洗之后,那段混沌岁月留下的回忆,更多是真实和清纯。少男眼中的少女自然是难以琢磨的,小说中的少女宛如精灵般散布在少男们周围,让他们无所适从。对女主角朱裳的运笔笔颇有讲究,勾勒出一个空灵暧昧的形象,却并不一味琼瑶式地“纯”下去,她家阳台上飘摇的内裤成了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甚至还在想象中给她扣上莫须有的帽子。精神与肉身碰撞的极致出现在结尾处,秋水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纯粹的情与纯粹的欲同时迸现,竟现出一种奇异的“温润之美”。即便多年后与已为人妇的朱裳共餐,这位连吃两盘腊猪大肠的暗恋对象,还能令他“心里的小兽欢喜”,忘形地舞蹈。这个并无深度的女孩,在小说中苍白地美丽着,她的魅力,经由秋水的感官和念想,幽幽地散发出来。其他的女孩,如翠儿和梯子——她们后来都远嫁且富贵——都是符号化的。只有写翠儿花的笔墨多些,她的存在似乎与朱裳构成某种对应。不过她们的故事有的过于玄虚,比如非洲酋长那一段,对小说整体的真实感有所伤害。少年的世界,并非一个纯净的琉璃世界。成长带来的冲动、欲念、烦恼,成人世界的虚伪、丑陋、荒诞,都使他们更有可能接近肮脏和罪恶。他们也更容易接受一些简单明快、直指人心的非主流观念。这样一部真诚的成长小说里面,自然会涉及一些道德尺度上的易感问题,但小说特有的意境和笔法,有效规避了描写上的庸俗化。掩卷之后,留下是性感和性情,而不是色情和暴力,是震撼和感动,而不是淫邪。总体而言,这部小说的艺术水准颇高,从文学角度看,具有很强的可流传性,受众面也比较广泛,是出版价值很高的作品。考虑到出版原则和读者接受,编辑对小说中一些细节做了相应处理。比如删去了一些流于贫嘴,对小说整体氛围有所伤害的句段;删去了个别含义粗俗,必要性不大的词语;删去和修改了一些语气不大通顺,或者难以理解的句子;重新命名了部分章节。原稿中一些文字纰漏也尽可能做了修改和润饰。在修改后,作品已经基本符合出版的要求,建议予以出版。

(实在没有时间完成关于冯唐的回忆了,只好拿来当时写的审稿意见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