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纯粹时代的小说——读冯唐《万物生长》

祝 勇

《万物生长》是一部非传统意义的小说,它讲述一群学生在医学院学习期间的经历,但是,小说的诸多要素都被作者冯唐无意识地忽略,或者有意识地排斥掉了。在这部小说里我们找不到完整的故事情节,也没有牵动人心的冲突高潮,那些试图在故事中寻找乐趣的读者无疑都会失望,但是这部小说并非因此就显得枯燥,读来依旧令人兴趣盎然。医学院的生活,读者大体能够想象,除了试管就是切片,然后是一大堆由化学元素的名称组合而成的药名,看上去不像治病救人的药物,倒有点像化学武器。如果一个人的生命程序被某种无形的公式所事先规范和确定,没有变化的可能,从这一头就可以望见那一头,这样的话,不仅所有的算命先生都得下岗,更重要的是,这种单调琐碎、稳定持久的折磨比起短暂的锐痛更加残忍,尤其对于那些年轻的鲜嫩的面孔而言。作者的才华表现在他能够在乏味的现实中寻找出生趣,由对人的生理组织的研究转化为对内在灵魂的关注。生活可能是灰色的,但是观察灰色也可能成为一种癖好,何况在光怪陆离的色谱中,灰色也许是一种别致的色彩。 应当说,是这种空洞的生活给冯唐提供了调侃的素材,否则年轻人特有的机智就会被浪费,那尚未泯灭的渴望,也就无从证实。那些老医生和老教师成了他们的背景,成了他们生存状态的象征。他并非真的嘲笑他们,而是在嘲笑自己的未来。他表面上是解构,玩世不恭,不承认现有的秩序,但是冯唐骨子里是认真的,对青春和爱情满怀忠诚,企图在虚假和混乱中悄然搭建通往真实的楼梯。即使很多年后,命运篡改了他们的面容,他仍会深情地追忆:“此时我们会想念燕园那些看得见月亮和星星的稳秘所在,那种阴阳不存在阻碍的交流,天就在上面,地就在脚下,我们背靠大树,万物与我们合一。燕园留下惟一的缺憾是,我们当时没人懂得如何叫床,我们的极乐世界静寂一片。隐秘所在不隔声音,我们需要嚎叫,但是我们的手捂住对方的嘴。”

尽管这部长篇带有若干“生活流”痕迹,如前文所说,试图把作品从故事中剥离出来,取消那么多巧合和悬念,而维持生活本身的形态,也就是说,生活有着怎样的步调,小说就以怎样的步调前进,但是,我们仍然能够看到作者对于作品的推动作用,如果它完全是生活的简单翻版,或者是技术层面的制作,那么它是不是“作品”,都值得怀疑。如果说这部小说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我想主要在于作者对于趣味的关注以及语言上的建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趣味的关注超过了对事物本身的关注,因而这仍然是一部带有强烈的主观因素的作品。无意义的生活流程,在他的叙述中获得了意义。我想起欧阳江河的诗:“一群无可救药的唯美主义者,依靠对虚构事物的信赖推动生活。”(《雪》,见《谁去,谁留》,湖南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读完小说,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并不是事物(事件)的清晰线索和真实形态,而是他的观察与感受,他的描述语言完全可以脱离情节而具有独立的价值,可以像周星驰语录一样在人民群众中广为流传。比如他形容人的雅好:“花间喝道,煮鹤焚琴,吃西施馅的人肉包子。”以及对某种关键时刻的记录:“如果这时候,我伸出食指去碰触她的指尖,就会看见闪电;吐一口唾沫,地上就会长出七色花;如果横刀立马,就地野合,她会怀上孔子。”这部小说在忽略了结构与技法之后仍能给我们带来阅读快感,它明显带有七十年代后的特征。

或许有人会对这部作品是否具有小说身份产生怀疑,也许将这类自传性作品归为散文更好。是坚持将故事视为小说的第一要素,还是认为小说可以存在变数,还有拓展的可能性,会对这部书做出截然相反的判断。但是这并不重要,这既不是作者的事,也不是读者的事。小说是否成功,从不取决于它采用的是传统手段还是非传统手段。像作家周晓枫所说,如果我们觉得一朵花是美的,何必在意它是什么科的、有什么样的细胞结构呢?甚至,我们更需要神秘的美。自昆德拉以来,议论可以大幅度介入小说表现,即使在传统小说的家族中,雨果亦曾在《悲惨世界》里以整整一卷的篇幅写巴黎的建筑,可以单独成为一部建筑学建专著。就此话题与作家乔良闲谈时,乔良有一个提法令我心领神会,就是“非纯粹时代”。由于世界日益联结成一个紧密的整体,事物之间的相互影响是不可避免的,世界已经进入“非纯粹时代”,那么,在文学领域,文体界限的模糊,体裁特征的淡化和交互融合,自然也算不上耸人听闻。给一部作品报怎样的户口都无关紧要,都不可能对它的行走方向产生根本性的影响。

(《万物生长》,冯唐著,中国电影出版社二00一年版,定价:16. 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