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潸然泪下的口贫

蓝冰

看《万物生长》,就像在听自己的一个哥儿们海天牛地侃侃而谈,看着他眉飞色舞,心里却只是一个劲琢磨他的话到底有几句是可信,有几句是盖出来的。在这个年纪上,尤其又是北京的土著兄弟,胡侃乱盖是个通病,也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你可以不让一个北京人吃喝拉撒,但你绝不能不让他吹牛,这是我在北京生活了一年零半载之后得出的一个重要经验。 我也曾琢磨过,北京人善侃,那是几千年磨练出来的。

其一,大凡生长在京城,因为饱受了权威的凌压,人民群众的话语表达愿望就尤其强烈,元代的民族等级制、明朝的锦衣卫、清代的文字狱,让京城的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私下里就产生了话语上的民间反动,延续至今,就演化为“口贫”,一句话颠来倒去地说,反来覆去地说,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说,充分地替祖宗报了不敢大声、大量说话的仇。

其二,大凡京城人都比较闲,古代的徭役大多以外省为主,京城不宜虚空,京城人一来不用耕田织布,二来以政府官邸为多,老百姓中也多为国家公务员,相对来说京城的民生疾苦水深火热程度要轻得多,优越感也随之而生,也因此有了天桥的相声杂耍,大大小小的鸟笼子,费劲串起来的糖葫芦,削成了片吃的烤鸭,等等,不一而足,总之,诸般事物皆证明,北京人是够闲的,为“侃”提供了温厚的土壤。不止北京城,唐朝的长安城也是,有诗为证:“宫花寂寞红,闲坐说玄宗”,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一帮白头发老太太闲得聚在一起侃大山。事实上,许多北京人的祖先也是从长安城随皇室迁来的,这更加深刻了北京人善侃的渊源。

不过,同样是胡侃乱盖,却各有千秋。出租车司机健谈,那是一门必备功课,领营运证的时候须面试,就是考你对北京各大名胜古迹、新派建筑、街巷胡同、公园山水、时事政治、体坛风云等等等等,要求如数家珍倒背如流。公司市场部那些姑娘、小子们能侃,是工作需要,什么时候都能在嬉皮笑脸和义正辞严之间轻松切换,总之能在五分钟之内把客户侃晕从而束手就擒,我简直怀疑市场部招人的条文里是不是规定北京户口外一概不予考虑。

到了冯唐这儿,胡侃乱盖又上升到了一个新层次。八年医科读到博士外加两年MBA的辉煌勋章金灿灿地挂在胸前,为他口贫的档次增添了沉甸甸的砝码,让他更有自信和底蕴,直面任何一个显山露水的时刻。毕竟,他比张大民要更出神入化,更有情调,更富于知识性,就是说,有的时候,听他贫嘴,基本上可以当作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百科全书,书里会讲到玛雅文明或外星人之类。

事实上,说冯唐完全是个贫嘴也不太合理。毕竟,他运用原汁原味的京腔所描述出来的青春岁月与许多人的相类似,感同身受之下,会回想起许多个快要被淡忘的镜头,比如初中时每每算好时间以便上学路上能碰到暗恋的女孩,比如在大学宿舍里开卧谈会争论哪个女生更风情万种,比如第一次与女友做爱的那个月黑风高之夜,比如……,比如……,然后心里倏地万籁俱寂。

我觉得,能够引起人共鸣的东西,就已经能算是好东西了。同样的一件事,用不同的方式来描述,会有不同的效果,而冯唐用他的方式,或者说用北京土著特有的口贫方式,向人展现了一副青春长卷,这副长卷中,亦有我流逝的岁月的蛛丝马迹,在被他的话不可避免地逗笑后,一瞬间又禁不住潸然泪下。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阳光之下,万物都在蓬勃生长,一树,一花,冯唐,我,过往的路人,记忆中所有女孩的脸,星星,风,任何的念头……,都在疯狂生长,一如热带雨林的藤蔓,蜿蜒缠绕,遮天蔽日,吞噬一切。生活,于是变得迷雾重重,诡异无常,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它,看它继续生长。

蓝冰 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