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读冯唐

何立伟

那天在广州,跟乡妹盛可以聊天,聊到网络江湖上高手如林,各怀绝技,风景这边独好。我问盛可以晓不晓得一个网名叫涂鸦有时又谐音为图雅的侠客,北京人,在美国念书,网络中文原创写手中最早出道且文字功夫上语不惊人死不休,又身世如迷,隐身江湖,如今却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无人得见这家伙的庐山真面目。盛摇头说不晓得,仍坐得笔直。我见她脸无愧色,遂建议她古狗一下或百度一下,又还举例说明涂鸦那厮如何了得。我随口举的例子是涂鸦的一篇名叫《小鸭杰克》的小文。那小文里写作者有回钓了条大芦鱼,说“这是一条重得可怕的鱼,一般的鱼秤秤不出来,我只好为它照了一张照片,然后把照片秤了一下---指针赫然指向三两”。我说这就是涂鸦作为北京人的“臭贫”,但是贫得精彩,贫得让你过目不忘,贫得化腐朽为神奇,变日常为惊喜——谁会为给鱼称重而为它拍照片?显是信笔发挥,得神来之笔,有如上帝的手。盛乡妹听得直点头,说,那是那是,我回去就到网上搜了看。

第二天,盛乡妹发来一短讯,说涂鸦的东西果然好,但是冯唐的比涂鸦还更好。

是吗?是这样吗?

以前我觉得王小波的东西好,学识渊博,思想有趣,后来了读了涂鸦,觉得比王小波在思想上更自由,在学识上更驳杂,在文字上更生猛。涂鸦文章如苏东坡所言,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得不止;纵意而为,从心所欲,更见出网络文学的心灵坦白跟性情真率,以及恣意挥洒、了无顾忌。冯唐也能这样吗?

于是上网,敲冯唐二字,果然有这厮专辑,且有两部长篇:《万物生长》及《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又有随笔三十六篇,看标题亦觉有意思,比方《你一定要少读董桥》,比方《是意淫古人的时候了》,比方《饭局及酒及色及一万里路山河及二十年来文章》。网上阅读,超过三千字的长度,快乐就质变为痛苦。以前我们湖南有个老作家,文革前出了部长篇,描写农村合作化进程,又长又罗嗦,八十年代时我们几个年轻的文字客就互相开玩笑,说哪个今后犯了严重错误,也不罚他干别的,就罚他读这部长篇,让他活活地想去死!该玩笑甚恶毒,但说明读又长又罗嗦的文字确是苦事一桩。在网上读长篇,除开有惊人的吸引力,否则就是犯了严重的错误,受到恶毒的惩罚。我至今在网上只卒读过一部长篇,就是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我不能遗忘》。如同武陵捕鱼人进了桃花源,夹岸有风景,忘路之远近,不觉得网上读十几万字的困顿辛劳及视觉折磨。但也就是那一回而已,别的长篇,若看了几行,便望文生畏。我于是先选了冯唐的随笔来看。结果不得了,结果一气之下把这三十六篇统统读完,舌头舔舔,尚有余勇可鼓。如果一言以蔽之,就是“过瘾”。如果再加一言以蔽之,就是“瘾没过足”。冯唐的随笔,泼辣、幽默、机趣、嘴尖舌厉,捧人捧得中痒处,打蛇打得中七寸。而且,语言奇好。应当说,冯唐的文章,对我最大的吸引力,就是语言。我向来读文章有一怪癖,不管你几多有思想,不管你几多有学识,若你在表达上文字不精彩,不生动,不行云流水,我采取的态度往往是“去你亲爱的妈咪”。冯唐的才子气,通过语言,通过字字句句,可谓满纸袭来。京派的文人里,语言好的,要数老舍,接下来是王朔(王是语言好,不是文字好),再接下来是王小波,再接下来是涂鸦,现在是轮到了北京人冯唐横空出世(冯是语言好,文字亦好)。而且要说最过瘾,最来阅读兴味,那还是涂鸦跟冯唐两位。不过话说回来,盛乡妹说冯唐比涂鸦更好,我暂时尚未看出来。我觉得他们在才华上识见上自由无拘的表达上尤其是语言文字的精彩上,无分轩轾,甚至有某种相似,皆深得吾心。

因为没过足瘾,因为来了新鲜好奇,要看看这厮除了随笔精彩,小说的手段又如何?于是先点开了《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一看开头第一小节“朱裳”,那么短,印在书上计空格也就是五六行。贴在网上的,一看才三行。

“我早在搬进这栋板楼之前,就听老流氓讲起过朱裳的妈妈,老流氓说朱裳的妈妈是绝代的尤物。我和朱裳第一次见面,就下定决心,要想尽办法一辈子和她耗在一起。

“ 十七、八岁的少年没有时间概念,一辈子的意思往往是永远。”

这样的开头,我很喜欢,简洁,有力,产生了叙事上手起刀落的锋利。我要来看这个后来才晓得名字叫秋水的少年如何和朱裳“耗在”一起,如何体会少年人的“永远”的意思。我其实可以一个晚上把这部不到十二万字的长篇读完,但是我花了三个晚上来同它“耗”在一起。对于我读来有兴味的书,我向来舍不得快读,我要来慢慢品味,我要享受冯唐的文字的盛宴。真是提神的好书,虽然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故事”,没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情节转换,但是我要说,这本书几乎处处令人神旺,令人迷失。你根本不会在意故事,在意情节,你完全被小说的语言呈现所吸引。冯唐他自己在《后记》里说过,“我要唠叨,我要写作的快感,我要纪录我感受到的真实。”他完全是这么来写小说的,他的行文的确充满了语言的快感。他还说:“在故事情节与还原状态之间,我再一次选择了后者。”他完全做到了这一点,他对状态的还原,亦每每充满质感,充满了生活的声音、嗅味、颜色,使记忆同想象具有了鲜活的可触性,具有人物的体温。一切如檐前雨滴,打在眼前,落在心底。

我喜欢冯唐的唠叨,喜欢他类似涂鸦的“臭贫”。他的小说,处处充满了“闲笔”。在我看来,他的小说的主体就是“闲笔”。极少有人是这么来写长篇,极少有人敢这么来写长篇。汪曾祺老先生在给我的小说集写序的时候回忆过周作人先生的《怀废名》,“他说废名的小说的一个特点是注重文章之美。说他的小说如一湾溪水,遇到一片草叶都要抚摸一下,然后再汪汪地向前流去”。这亦是冯唐小说的一个特质。他的十七八岁的少年生活就是他汪汪向前的溪水,少年生活的人同事,同环境,同那一时代的许多细节与场景,同回忆跟感觉,皆是夹岸葳蕤丰茂的草叶,处处要抚摸,处处要留连。小说其实是有许多种写法,许多种可能,并无定规。为什么非得讲“故事”呢?为什么“闲笔”就不能成为小说的叙事主体呢?小说当然要讲“可读性”,但是可读性只有故事可以造就吗?闲笔就不可以具有强烈的可读性吗?难道我们的阅读期待就那么单一跟趋同吗?我看冯唐的闲笔就非常有可读性,在他的信马由缰里,自有他的落英缤纷同异彩纷呈。他写得几多自信,几多放松,他选择的写法让他从情节的纠缠中解放了出来,井喷般地并且左右逢源地释放了他的生活感受同文字感觉。他的小说不具有戏剧性,但是具有散文性。散,但是整体——情绪整体,调子整体,色彩整体,氛围整体,构成了他的一次完整的文字渲泄。有许多地方,他同涂鸦一样,信笔发挥,无中生有,比方他写“我”爸爸得了“一泡尿能招来好些蚂蚁”的糖尿病,随手就来了一句:“过去住胡同的时候,我爸一上厕所,全胡同的蚂蚁都跟着去,黑压压一片在老爸身后,可壮观了。”令人灿然。冯唐的文字的魅力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民间口语的生动鲜活,二是读书无数带来的书卷气息。“朱裳在,有两三里垂柳堤岸就够了。‘行到关情处’便是走到动情处了。手不必碰,眼不必交,只需两个人慢慢走就好了。有些心思,想不清,分不明,就像这酿在春光中的柳絮。”这样的文字,远在翻译体单单具有的工具性表达功能之上,而涵紧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墨香文趣,具有了新的表现力。这不仅仅是冯唐屡屡提及的“幼功深厚”的问题,实际上是一种很好的值得提倡的语言自觉。这种采自生活又采自书本,然后熔为自己个性风格的文字语言,是应当使很多职业作家汗颜的。

读完了《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接下来就读了《万物生长》。后来我跟冯唐有了通讯联络,冯唐在电话里问我,你觉得两本书哪本好一些。我说,都是一个数量级的,但是“十八岁”要更流畅一点。冯唐说,何老师,知音呵!我只是随口这么说的,照我看来,两本书亦是无分轩轾,皆很精彩。《万物生长》是大学版的“十八岁”,在那里头,照样是学校生活,青春骚动,爱情、撒野、臭贫,构成了另一次文字狂欢。同样的,拿冯唐喜欢的话来讲,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闲笔成了叙事主体。

整个冯唐的随笔小说读完了,我觉得盛乡妹的眼睛还是有点毒的。的确,在随笔上,冯唐同涂鸦打了个平手,但是在小说上,冯唐更具有酣畅淋漓的表达同纵横捭阖的气象,才情上要更胜一筹。他们皆是视野开阔、学识驳杂、智商奇高、心潮澎湃的文字侠士,现在涂鸦消失了,但是冯唐来了,带着他的冲天剑气同酒气,到文字江湖上来啸天啸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