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冯唐吵嘴

玉溪

我假假地说:我就不客气了?

  冯唐假假地说:千万别客气!

  我说:我感觉,不太好,不太好。

  冯唐说:我感觉,还不错,还不错。

  我说:前面和后面有些脱节了,后面是一段记忆,前面是一段贫嘴。

  冯唐说:没有前面就没有后面,就象没有凹就没有凸,前后感觉贯着呢,文气通着呢。

  我说:这就是你的毛病,你不但耍贫嘴没节制,而且说着说着就说到那儿去了,《万物生长》来一回显得高明,再玩只能证明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反革命口淫犯,更阴险的目的是为了掩盖挖掘生活的苍白和肤浅。

  冯唐表面接受我的坦率,实际有点儿急了,祭出迂回法宝:这就象拍照片,有一种摄影故意不把焦点对实了,模模糊糊,出来却是最真切的感受,我要的是还原我对那段生活的感觉。十年了,从最初二万字的《朱裳》到十万字的现在,我一直在对焦,结果却发现记忆随年龄在变化,所以我决定从自我出发,要最主观的对记忆的记忆,不管焦点实不实。

  我也没客气,继续穷追猛打:这可是你不打自招。你的从自我出发,在所有读者那儿叫自恋。(为了逻辑严密,我马上又加一句)不是说人物不能自恋,也不是说作者不能自恋,关键是作者和人物不能自恋在同一水平上,简单说就是冯唐和秋水不能完全重叠。

  冯唐见被逼到墙角,摆出爱谁谁的样子:也有人这么说我,这就证明某种程度的自恋构成了我的风格,自恋成就好小说,这话在论的!

  我于是抛出杀手锏:自恋伤害了你的小说,我有铁证!比如老流氓这个人物,看起来在这篇小说中很重要,可看完以后,谁能说出老流氓到底是什么性格?有哪些让人难忘的事迹?他完全成了秋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话题。更过分的是,连女一号你都没客气,朱裳的形象也被你搞得模糊不清,也就是我认识生活中的原型,要是光看小说,我就不明白秋水为什么为她撕心裂肺,她到底好在哪儿了?(其实朱裳的原型也没好到天上去,冯唐确实为她死去活来过,那是因为他又骚情又没见识,毕竟是老同学,踩人心坎的话,我不会说的)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冯唐露出正中下怀的意思:我就是想还原这种感觉,那个年纪很多爱情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到底朱裳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好在哪儿了,秋水当时并不清楚,他就是没法不爱她。你要是说朱裳形象不清,说明我的小说成功了,我写的是秋水眼中看不明白的朱裳,不是实际的朱裳,实际的朱裳是否存在都不重要!

  天啊,真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自恋的!还文过饰非,各位读者,我向你们保证,冯唐在朱裳原型面前可糗了,才没他写得那么潇洒呢!什么想象中的爱情,想象中的朱裳,冯唐看朱裳的原型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他看得明明白白才拼命往上贴的,以后被甩了又说是青春的主观,真是文人无行啊!我于是再不顾忌什么了:那刘小三,张小五呢?秋水的发小,主要配角,你完全不顾人物的逻辑,生活的逻辑,把社会新闻,道听途说,讽刺挖苦随意往他们身上安,他们都快变成秋水的痰盂了,读者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不相信他们有那样的经历,只觉得他们怎么这么傻这么贱,要和秋水做朋友。特别是张小五,一个痞子出身,怎么可能上清华?一个清华男生,又怎么可能改行当了烂片导演?烂片导演是那么容易当的吗?烂片导演招你惹你了?他们也不容易,起码为人民为读者观众服务意识比你强!

  哈哈!你终于暴露了!冯唐得意地晃着脑袋:我把你上电影学院,拍烂片,又总是信誓旦旦要搞艺术的事迹写进小说,你表面装作不在乎,说支持创作,其实早就怀恨在心,又虚伪不直说,就拼命贬低我的这篇新作,发泄你内心阴暗的怨恨。还故意抬高《万物生长》,说第一部比第二部好,这不明摆着说我江郎才尽嘛!明捧实骂,用心何其毒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我心说坏了坏了,一时兴起,口不择言,竟被他抓住了小辫子。我确实对他攻击影视工作者和烂片事业早就心怀不满,也确实假装不在乎来着。

  冯唐见我语塞,得理不饶人:所以,主观的是你,自恋的是你,你说不太好,不好,证明我的小说还不错,很不错!

  我,我,我是在为读者大众立言。我赶快转移攻击方向:从读者的角度出发,会有我提出的那些疑问,那些期待,和那些不满足,你操练小说,就不能漠视这些。

  冯唐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在前后记里早说过,在故事情节和还原状态之间,我再次选择了后者。因为我现在不靠小说吃饭,销量对我没压力,我尊重读者通过追求本能的写作快感体现,不通过庸俗故事性体现,那是你的活儿。

  这厮最近跳槽当了大公司副总,金领镶钻,确实不在乎销量,我有些黔驴技穷。于是说:我也没用销量的标准要求你,我替读者从质量上要求你,总之,就是不好,就是不好,起码不太好!

  冯唐嘿嘿地阴笑着:你理屈词穷,你言之无理,你想骂杀不上税,你要再这样,你姐生孩子的事我不管了。

  这下我没撤儿了!这厮太黑了!可谁让我倒楣有个姐姐,三十六了想生头胎,我又不认识别的学医的朋友呢?

  我说:别呀别呀!为篇小说不至于,我也是为你负责,为咱们负责,谁让你老写咱们那点共同记忆呢。这话倒是实话,我俩年纪相仿,经历相似,少年时代,共同游荡在东三环一带,把三里屯、白家庄、中纺街认做自己的精神故乡,心里揣过姑娘,身上挨过板砖。可天地良心,越是这样,我越得对他高标准严要求啊!

  冯唐眼珠一转,又生一条毒计:要不这样,我也不为难你,我和书商组织的这十篇书评计划是八正二反,有吆喝,有吵架,最招人了。本来正一是你的,你不愿意,就给我当反二,一反到底,又遂了你的意,又不坏我事,你看怎么样?

  我急忙就坡下驴:这样好,这样好,两全其美。我早有类似的做局计划,和哥们在媒体上以商榷为名,大吵特吵,跳脚骂街,大伙都出大大的名,骗多多的稿费。

  我立刻在肚子里搜刮了十七八条这篇小说的不是,准备一股脑儿倒出来,说个痛快,可转念一想,这厮最近对朱元璋、刘邦的文字极为激赏,那可都是流氓到极点而登顶的主儿,我不可不防。越是老同学老哥们越着道,万一中了引蛇出洞的阳谋,老姐姐的事就彻底黄了。于是我决定按三七开的套套,试试他的口风,火力侦察。

  我说:其实,有很多我欣赏读者更会喜欢的优点我还没说,主要是因为老朋友不来虚的,也是怕你骄傲,盼你更上一层楼的意思。比如你的语言,这一篇接续了《万物生长》开始的探索,优雅驯顺的长短句,在当今中国小说诸大家中也不会泯然众人。大家夸你,大都说幽默生动,一看就是幼功深湛,古文底子好。我觉得都没夸到点子上。因为我知道许久以来,你对现代汉语整体现状都深怀不满。你的野心是通过小说实现古典精神在标准现代汉语中的复活,这一点应该说在很大意义上已经实现了。你的语言有效地模糊了一切小说都要操作又都感头痛的主客角度。比如秋水和朱裳遭遇之后,秋水如凄如诉的心境和秋水敏感的观察(白底粉花的内裤)、乖张的行为(用黄色画报换座位)被你用语言揉为一体,形成了情景交融、物我混同的效果,这样你在人物心理冲突达致最强的临界点时,总能轻松地抽身而去,而不是被迫进行你不喜的直接描摹。你更得意的是,你在最后总能让现实与想象不着痕迹地混同合一。《万物生长》中秋水与初恋的最后一睡如此,此篇秋水在朱裳面前的最后一露也是如此,所以你要将全篇收在物(内裤)的迎风摇曳,而不是人(朱裳)的泪流满面上。庄周梦蝶,欲辨忘言。你通过这种方式向中国古典式审美致敬。(我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夸自己,我捧人和骂人怎么都这么行啊!)

  知音啊知音!到底是老同学,我就知道你还是了解我的!冯唐一把抓住我的手,死不放开,声音都打颤了:你刚才可气死我了!

  乖乖!果然是个套!我又夸了一遍自己英明。谁不爱听好话啊,反正这些也是实情,何必较真不说,伤了朋友啊。

  说下去!说下去!你能不能再给上个高度?你有这个能力!你姐姐的事,顺产,龙凤胎,奶水足,我保证!这厮又开始诱导我,我索性挑确实靠谱的继续发挥。

  我说:这种模糊性本来是重感觉,轻规范的古典汉语的优势,但在逐步西化的现代汉语中久已失传。而在西方小说中,一会是十九世纪极细致冷静的客观描摹,一会是二十世纪极主观狂躁的心理探寻,就缺你追求的这一品。你的人物在小说中呼天抢地,爱得死去活来,读者大众却首先感受到人物一种独特的语言性生存。这种语言性生存部分地游离于刻划人物和阐释生活,却成就了一种奠基于极大阅读快感的独特态度。夸你的人都被这种阅读快感打中了,却解析不清楚,自然也就掂不出其在小说本体上的贡献。我觉得你的语言克服了言说同时的遮蔽,构筑了想象中的自由,这种自由和中国古典的文人自由精神沟通,靠近了小说的终极精神。(坏了,我一下没搂住,感觉有点过)

  真到这一步了?过了,过了一点。冯唐一边谦虚一边笑出一朵花来。我想这厮毕竟没少读书,还知道分寸。冯唐诚恳地:我想第三部在这些方面再下些功夫,当然你说的读者意识我也准备极大地满足,我在后记里也说了嘛。你还是当正一合适!

  我觉得这场吵嘴可以皆大欢喜地收场,就决定再捍卫一下自己的立场:我不干!我不干!我那些意见还是都要保留的。我也管你的什么八正二反了,好坏都在这儿了。

  冯唐:那也行,那也行,你的书评就这么写吧,有后面一段托着,不会挨板砖。我还要把小说再改一遍,你的意见我会尽量采纳的。

  冯唐最后的假招子还让我挺受用,我决定向上一本一样,替他四处广播广播:有个叫冯唐的,写过《万物生长》,最近又弄了个《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能看,不贵,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