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裸体的信”到发现新锐

施友朋

施友朋 2005-9-30

日本小池邦夫的《画信入门》一语道破了书信的至高艺术。

小池邦夫说:信正和温泉一样,穿着衣服是进不去的。他认为加以装饰,穿着衣服的信没有意思,所以尝试写“脱掉衣服後光着身子”感受温暖的“裸体的信”,於是“造出了随心所欲、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心情的“画信””。

犹记得前辈说:与朋友通信,只要出於至情,旧时代也好,新时代也好,其实不用什麽范本,把话说得清楚,不骗人,也就够了。

当然,情书写得再白再艳热再赤裸,任何热恋过的人都会理喻此中道理。爱到要生要死的男女,需时间何尝没有“壮语雄歌刀下荡,回灭不果亦千秋”的慷慨豪情?像西蒙波娃写给美国小说家纳尔逊·艾格林(NelsonAlgren)的越洋情书,在千百个吻中让读者感到爱情熊熊的烈焰。外表冷峻的西蒙·波娃毕竟有真女人勇敢主动的一面;在第二十一封信,有这麽几句:

“亲爱的,我不需要美国任何东西,只需要你。如果你的人进不了信箱,那麽就给我寄信,我别无他求。我把你的书给那些出版社读,为的是想让他们出版,他们很喜欢,我感到满意。”

有女友如此,再冷漠高傲的男人,若然不动心,那肯定不是什麽好“东西”!

扯到“东西”的头上,容我岔开一笔,董桥《留住文字的绿意》一辑,有文曰《此何物耶?一东西耳!》,内有一则令人绝倒:有个迂腐秀才娶妻要美且贞。娶第一位回来,一登榻即以势示之,问她说:此何名?妇俏语曰:此阳物也。秀才大怒,以为妇知物之名,必不贞,出之。再娶,再问,答曰龟头,再出之。又娶,又问,答曰玉茎,又出之。最後朋友整他,一中年妓假冒闺秀,使娶之。秀才一问,答曰“此何物耶?一东西耳!”秀才大喜,说她不知其名,必贞。如此矫情幼稚,也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在蛋白质女孩满街跑的年代,情书的魅力难免失色,何况3G流动电话、电子邮箱、ICQ很大程度已改变人们传统的沟通习惯。

“侬似衣上花,春风吹不去”的琼瑶式爱情,早已成明日天涯。要私订终生,不要在後花园,在大庭广众,掏出你的十卡巨钻,拿出你的望海豪宅锁匙,此刻,你执住我的手,未与你偕老前,让我的芳心怒放吧!

情书,让范柳原写给白流苏,这年头,情书告退,不会再有“今生今世”,更不会出现令人为之叫屈的张爱玲!

小池邦夫提倡的“裸体的信”,正好针对时下男女爱戴面具的来往。张系国有篇杂文《裸的文化》,与“裸体的信”所鼓吹的直抒胸臆、明心见性有异曲同工之妙。话说竹林七贤的王戎,他老婆就喜欢唤他卿(亲爱的)。王戎这“沙猪”嫌老婆肉麻,警告她以後不可乱唤亲爱的,有失礼数。他老婆说:“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王戎的老婆,果真焚心似火,热情可人,她的那几句话,译成当今的调调儿就是:因为爱你,才会唤你“打令”,我不唤你“打令”,谁来唤你“打令”?王戎拿她没办法,只好随她“卿卿”的叫!(“打令”爱人甜心)

这种言语上的赤裸与文字上的裸体,无疑能加快南北极的冰溶速度!王戎的老婆,要是生於今,遇上适当的文化冲击,敢信会认同麦当娜的豪语录:真正的自由——女人是敢爱自己,使自己妩媚,敢爱男人,对自己的生活又能自主控制。

在一个虚伪的年代,说话与文字的真诚,确实难能可贵。小池提倡的“画信”,要言之,便是随心所欲一人尽可为的。他说得坦诚,听来令人悦然:裸体虽然羞耻,但正如裸体洗温泉那样,试着写一封裸体的信,你就会明白其中的好处。

马国明在《文人相轻》一文指出,在西方,“文人”一词的意思就像清澈的溪水一样,毫不含混。“文人”就是Menofletters,是互通书信的人。Menofletters的称号当然暴露了西方社会重男轻女的父权主义;但另一方面,这个号称却清楚指出文人之间互通书信是一种平辈论交的行为,不是长辈对後辈的训示,也不是家书。所以,我想,文人通信,最忌文过饰非,有话直讲,是狼不要披着羊皮,是狐也不要披上虎皮,大家平等,互相切磋“武功”,彼此提点激励才有意思。

不诚无物,文字抒写,适当的赤裸就如烹调的香料,大大刺激你的味蕾。李敖的书之所以好看,除了其博览群书,融会贯通外,他的“随心所欲”理应记一功,中国文人鲜有像他如此坦荡大胆的拍裸照,其恨意恩仇录也毫不讳言,他好色好裸照:“一九七一年三月十九日晚上被捕时,我带了一本一九七O年十月号playboy杂志在手,它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帮助。原来这本杂志有一个特色,就是它的中间大跨页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对双胞胎姊妹的裸照,两人前後跪倚铜床,在花被面上衬出裸体,那时的playboy还比较保守,但遮在枕头後面的姊姊阴部和遮在铜栓後面的妹妹阴部却留下想像空间,两人的小奶都向上翘,脸蛋也都甜蜜动人,是我相当喜欢的一幅画面。这本杂志,一直陪着我过了将近一年的岁月。在苦闷、不自由的监狱生涯里,她们带给我许多刹那的快乐时光。对着她们手淫是我最大的纾解与乐趣。”

这张“双胞姊妹的裸照”,最近《李敖有话说》的电视节目里也有出现(不过其小奶被编导加上封条格仔),李敖介绍他阳明山书房时,也不忘介绍他把这裸照裱下来的“长情”;《万象》总七十一期(二OO五年四月)有胡文辉《色情史上的古典时代》,则把“双胞姊妹的裸照”毫不遮掩的呈现读者面前,可见内地杂志刊物,在思想开放上有了长足的进步!

最近令我“惊艳”的作家冯唐,其《万物生长》在台湾“八方出版社”出版,引起台湾艺文界的回响。这位“华文世界才华横溢的小说家”据悉现居香港,任职於香港上市的中资码头营运企业。即将出版长篇小说《北京北京》、《欢喜》。

今年三十四岁的冯唐,在北京协和医科大学获医学博士,後赴美学商两年,获MBA。他接受《中国时报》张耀升的访问时说,《万物生长》在中国大陆出书前,二十几家出版社编辑看过叫好,呈送上级继续审批,於是,他知道了出版社的组织结构和审批流程:编辑、编辑主任、主编、社长,每个环节都可以毙掉一本书,二十几家走过,一半以上的编辑写信,说:“真遗憾,下本书,收敛些,我们一定合作。”

一年後,冯唐说,书终於出来了,删改得尼姑不像尼姑,和尚不像和尚,封面做得好像教导群众如何施肥养花的科普读物。

如今回想写《万物生长》的时候,冯唐说好像曾国藩初带兵,“不要钱,不怕死”,心中了无羁绊,我行我素,无法无天。跟生孩子一样,肚子里有要表达的东西,猫三狗四人十月,一直挺着,到时候自然有东西出来。

我想,要是当年的编辑、主编,都能本着“敬畏读者、作者”的心,冯唐早在中国文坛闪耀光芒,毋须待到如今才在台北开花。

阅读冯唐,将令你有一个愉快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