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昌专稿 | 冯唐 在物的褶皱中重构母性诗学

转载 艺术头条 | 2025年5月27日

冯唐和哥哥、姐姐,各挑了一件母亲的遗物。他选了母亲在世时常用的白玉烟嘴。这件冯唐姥爷、姥姥沿用,传至母亲的白玉烟嘴,如今传至冯唐。

“这件北方旱烟上的和田玉烟嘴,当时是姥爷用两匹马换的,现在不值这个钱了。白玉烟嘴抽吸旱烟的位置已经沁入烟油,发黄了。”这件白玉烟嘴曾与逝去的亲人们如此长期的亲密相伴,有了温度,也有了灵性,模糊了生死的界限,时空的维度相互重叠,不再线性的延伸……

现在冯唐睡觉时,白玉烟嘴也常常当作握珠攥着,感觉着逝去的亲人将以未知的方式传递信息给他。

那些被烟油沁染的白玉烟嘴、褪色的大红棉被、泛黄的英语笔记,不仅是母亲的遗物,更是跨越生死的文化符码。当冯唐将烟嘴握于掌心,他触碰的不仅是玉石的温润,更是三代人生命能量的叠合——姥爷用两匹马换取的玉器,母亲唇齿间的烟火气,最终凝结为儿子掌纹中的“微型宇宙”。

作家 冯唐

一场精神法事

2024年冯唐母亲离世,他沉浸在悲伤和思念之中,想为老人做个“法事”了却自己的一片心愿。彼时他从英国回国后一边倒时差,一边在10000多件遗物中挑出100多件拍照。在真实与不真实的状态下,48小时喝了5瓶香槟后写了100多首诗,汇聚成诗集。又基于照片的局部图像,基于诗稿的文字,转化成100多件绘画和书法作品,表达他的追思。

于2025年3月27日冯唐的母亲梁桂兰(蒙古族名:乌兰其其格)去世一周年的时候。在今日美术馆举办的冯唐第六次个人书道艺术展“作为花我从来没败过”。完成了冯唐作为儿子纪念母亲的一场“精神法事”。

展览现场

“一个女人,她和他人以及世界的关系,她丰富的生命状态和情感世界。”这个由100多件现成品,100多首诗,和166件冯唐书画展览的内容和媒介形式的多样性,不同于以往“写诗越短越好,写杂文1000多字,小说15万字上下。”呈现了“老妈”一生的复杂性。

“我把我自己当成一个媒介,当做一个体验的切入口。”天下母子之间有种种不同的关系,这场“精神法事”是冯唐与母亲的关系,诗、书道、绘画的视觉方式转化为冯唐母子的关系美学。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冯唐也有很多遗憾,试图通过展览的各个角度,表达遗憾。其中的情感实难以用语言完全表达出来。那好,语言无法讲得清楚的就交给了书道和绘画。

“这是我想为老妈做的,因为她是爱酒,爱吹牛,也爱花的老太太。”甚至冯唐以展览中一幅画的局部做了酒标的一瓶酒。他用展览作为“拐杖”传递给观者,建立起普天下母子之间的共情。

在冯唐的书道作品中有一个“女”+“力”合成的字,是母亲一生的身语意带给他的真实感触。

“蝴蝶牌缝纫机。老妈用它照顾了家,创造了美。”——冯唐
展览现场
套马杆,老妈老家赤峰特产。家里总是有很多酒。
老妈爱喝酒,更爱怼冯唐:信不信我喝死你。
展览现场
花盆

老妈喜欢花。
在去世之前她一直住在医院里,很长一段时间。
她离开后,窗台上还有两盆花,干枯着,支棱着。
生前生长的姿势依然保留着。
像老妈。
她的一颦一笑还飘荡在屋里。
———冯唐
老妈21岁从草原跑到京城,

背了一个铜脸盆,
一盏庙里的铜油灯,
一辈子坚持拿铜盆泡脚,
没碰佛灯。
———冯唐

女性之力

这位80多岁的老太太是蒙古族,纯正的草原后裔,在北京朝阳区垂杨柳,为人豪爽,性格极为泼辣,一把年纪还喜欢穿红色皮衣,戏称自己一生的悲剧始于因为好色嫁给了冯唐的父亲。

在充满个性色彩的另一面,“她温柔,但是非常坚韧,非常滋养。”女性如同“地母”的温柔和坚韧,滋养了世界,语言和视觉图像分属不同的媒介,冯唐造了“女”+“力”合成的字,来表达女性之力,以图象的方式直观又充满了丰富的语义。

女力 展览现场
女力 纸本水墨 21×15cm

1998年,27岁的冯唐在协和医学院拿到了医学博士学位后,还没做几天医生,就辞职不干了。 一张机票飞到美国亚特兰大,去埃默里大学念MBA去了。此前飞机都没坐过,离开8年间永远有口饭吃的食堂,和安稳的宿舍,全心全意的研究病患,对此外的生活如同白痴。而转向完全不懂的新学科、新国家、新生活。要面对各种未知和不确定,心中的忐忑紧张不言而喻。“老妈”送别诗将仅有的2000美金装在信封交给冯唐,“说儿子你别怕,有妈在混不下去了,买张机票飞回来。她其实不是富人,虽然不穷,但是绝不富,那时候她有的2000美金对他来说也挺多的,后来我也没话。”对冯唐而言,这份来自母亲的精神力量,是让他不害怕未知世界的巨大力量。

展陈的不仅是冯唐的书画、诗歌和母亲的遗物,冯唐的书道暴烈抒情诗,这些粗犷水墨与彩色蜡笔、水彩、丙烯等碰撞的画作,搭配冯唐标志性的“破体书法”,如巨幅《欲》字宣言,直指母亲“生而为人欲望满身”的生存哲学。以及影像与装置,例如象征能量和终结交织的人生之树、隐喻生命起源的红色装置,将个体记忆升华为普世生死议题。

欲 纸本水墨 230×230cm
佛登
  来人间做卧底?谁派你来的啊!吃素?人类进化几百万年才吃上肉啊!躺平?假装无欲无求,床都鄙视你!——冯唐
  纸本水墨 90×60cm

展览最锐利的切口,是对“女性之力”的祛魅与重构。冯唐自创的“女+力”合体字,既是对母亲泼辣性格的视觉转译,亦暗合了蒙古族萨满教中“地母”的原始意象。当观众凝视《欲》字宣言中喷薄的色块,看到的不仅是母亲“生而为人欲望满身”的生存哲学,更是草原女性在汉化进程中未被规训的生命力——那种将2000美元塞给儿子时说“混不下去就回家”的豪横,与垂杨柳市井中“穿红衣、喝烈酒”的张扬,构成了对福柯“规训肉体”的无声反抗。

冯唐将母亲的遗物与自己的书画并置,形成“母与子”的双向凝视:母亲用绣片编织的不仅是花纹,更是儿子闯荡世界的安全网;儿子以诗画重构的不仅是追思,更是对母系文化基因的重新编码。在装置《人生之树》中,根系与枝干的纠缠恰似脐带与血脉的隐喻——女性之力从来不是单向的哺育,而是代际之间永不停息的能量交换。

《最爱我的那个女人走了》2024.3.2716:45北京
  ”不舒服,我看差不多了。”
  “您放宽心,还能活很久呢。
  您想啊,白菜粉条涮羊肉,手把羊肉。您不是还想去蒙古吗?您不是还想带我回老家老哈河看看吗?
  在老哈河边,咱们开瓶宁城老窖,吃肉,吹牛。
  “好啊。我配合医生治疗。我争取能站起来。你陪我去蒙古。你走吧,别太累。差不多得了。
  这是老妈今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老妈临走前,哥哥在身边。电话里他和我说:
  ”老妈没受什么罪。
  纸本水墨  135x69cm
展览现场

时间

作为文人的冯唐,写作最重要的主题——“时间”。

于他而言,时间像一潭水而不是“逝者如斯夫”,老太太的一生就像一潭湖水,展览的1100平米展厅空间里放着她的一生。她体重一百七八十斤也从固体到液体、气体变幻的存在。“但回望她这一辈子,就像一个记忆的湖水一样。”

在冯唐的《不二》《坐禅》《欲》《悟空》《戒色》等等的书画作品中,亦如王羲之《兰亭序》里”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幽思,不断在不同的时间空间、人与物之间不断解构,又重新建构。

不二
  大家不在一个层次上,点到为止就可以了老妈说,你看我傻 O,我看你傻 O 在心里骂得难听一点就可以了——冯唐
  纸本水墨 90×60cm

冯唐对时间的解构,让展览成为普鲁斯特式的“记忆剧场”。1100平米的展厅里,母亲的体重从“固体到液体、气体”的嬗变,暗合了柏格森“绵延”的时间观——生命并非线性流逝,而是在物的褶皱中不断重生。那些被精心陈列的欠条、硬币、宝石,既是私人史的碎片,也是大时代投射在个体身上的光斑。

狼牙项链
老妈最爱的项链之一。和鹰一样,这是老妈力量的另一个意象。
她经常佩戴这枚狼牙,像随时能为了保护孩子奋力厮杀的母狼。
  老妈说,蒙古族人是狼的传人。
——冯唐
展览现场
手表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用185元在1968年夏季买于北京王府井(英格表)梁桂兰 乌兰其其格。另一块是海鸿前妻送。04-12-30写于北京”。
  1968年的185块,肯定是一笔巨款了,像极了今天的女生,赚钱后给自己买的第一个奢侈品包。女生的安全感、满足感是自己给的。——冯唐
展览现场

“这个展览,相当于看了另一个人的一辈子。哪些东西是重要的?哪些人是重要的?哪些想法是重要的?都搭载于这些物上。有姥姥、姥爷留给老妈的宝石、念珠、《傅氏女科》、《麻衣神相》等等。”在冯唐看来这些看上去“鸡毛蒜皮”之物是时间的意义,也是通过这些日常之物如何展看人生的意义。

在冯唐看来这些看上去“鸡毛蒜皮”之物是时间的意义,也是通过这些日常之物如何展看人生的意义。
展览现场

冯唐母亲跨越百年的个人遗物首度公开,是母子的个人史也是时代群体的历史。这些“老妈”少女时期的手工绣片、初到北京的大红棉被、色彩斑斓的首饰、老年学习英语的笔记、孩子们从小到大用过的东西。百余件母亲旧物串联起一位草原女性从少女到暮年的生命轨迹。也是冯唐对时间记忆的所依:“这辈子我要什么?我怎么用时间?我这辈子怎么过?无论多宏大的想法,最终都会落实到非常具体的东西上。这些日常之物包括她让我、我哥、我姐签的欠条,具体年息是多少,多少金额,什么时候还……包括老爸去世后她从他兜里掏出的4毛钱,两个1毛钱的硬币,两张一毛钱的纸币。她写一个纸条说整理老爸遗物,兜里出了4毛钱。我们4个人每人1毛。一辈子是啥?一个人的一辈子就是所有这些东西。”

冯唐说:“在这1100平米的展览空间中,包含了我想表达的全部内容。父母代表着我的来处,父母走了之后人生就只剩下归途。做这场展览是我对自己的解救,希望大家能多花些时间在至亲身边,多表达,也希望观众们通过这场展览重新体会与母亲的关系。女性像水一样滋养周遭的人,展览赞颂了蓬勃不息的女性力量,祝福各位像花一样从来都不败。”

见识
老妈说,我不是一般人,不和一般人见识
纸本水墨 90×60cm
劳动
劳身动心,还有什么比忙更治愈的
纸本水墨 90×60cm

展览以物为载体的时空折叠,恰如海德格尔所言“物聚集天地人神”。展览中的每件旧物都成为“时间的琥珀”,将私密的家族史转化为公共的叙事场域。母亲的遗物在展柜中静默陈列,却以物质的裂痕与包浆诉说着未被言说的历史:蒙古草原的粗犷与北京垂杨柳的市井,计划经济时代的困顿与全球化浪潮下的漂泊,皆被缝入一枚绣片、一纸欠条的经纬之中。冯唐的“破体书法”在此成为解构工具——他以水墨与蜡笔的碰撞撕裂文人画的雅致,让母亲的烟油与丙烯的腥烈在画布上交媾,形成记忆的“地质断层”。

卡夫卡 Kafka
“任何苦难,都能把我打倒” 冯唐录卡夫卡句 6.3.2024
纸本水墨 21×10cm

这是一位女性的个人史和家族史,同时也是同时代的群体历史。装置《红色起源》血液般的红色丝线从天花板垂落,与地面的镜面相互折射,观众行走其间。如同在肉身层面——当母亲的旧物与AI生成的诗歌同频共振,生者与逝者的对话已超越悼亡,升华为对存在本质的诘问:我们如何在物的废墟中打捞记忆?又如何通过艺术将个体的“无常”转化为集体的“不朽”?

展览现场

结语

如果“老妈”在天有灵看到展览,会跟冯唐说“差不多行了,别太累了。”

在母亲离世前的几年间,常常以这样的话关心冯唐。他回复“老妈”,“这辈子没有做过别人逼着做的事儿,这个累是我乐意的,才不会觉得浪费生命。这种累是‘累身不累心’,因为没有那么期待结果怎样,而是把现实世界当成游戏去打。”

冯唐看自己的个展,也有很多感触,生命的无常,其实不是来日方长,而是来日无多。冯唐说:“如果认识5000个人,并不会每个人都深度交流,有任何的意义吗?不如跟父母的关系也好,或者跟哪几个你喜欢或喜欢你的人,多花点时间,扎得深一点。”

生命从来不是线性的叙事,我们在普鲁斯特笔下碎镜般重叠的每个时空褶皱的深处,都能触摸到存在的芒刺。对抗无常不在社交图谱的广度,而在陶渊明种菊东篱的每片花瓣的露珠里,照见的人性厚度,守护记忆的“灵光”。

《老妈的手》摄影

作者:裴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