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

和菜头

莲花可以做为神器,这时候得写做“莲华”。花在水边,根植淤泥。而华自具光芒,并不需要土壤。传说中香格里拉显现时,山脉如同八瓣莲华张开,香格里拉就位于中心,秘密中的秘密。只是香格里拉始终游离在我们这个世界的边缘,在莲华山中隐藏它的踪迹,所以很少人能够看到它。在它和这个世界接触时,河水中会盛放车轮大小的睡莲,可以顺着莲花找到入口。

所有这些说法都是比喻,莲花本身就是隐喻。在淤泥之上盛开花朵,出世和入世的两种想法都从中得以体现。淤泥的黑暗肮脏和莲花的洁净芬芳是一体的,水面就是镜子,上下是两个世界的相互映射。去掉其中的任何一方,对方也就随之消失了。一个非常精妙绝伦的比喻。

八瓣是一种稳定的结构,并且暗示了八个方向,因此莲花是包容的。从蕊部向八个方向延伸开来,这就是所谓愿力无所不及。莲花还象征着希望,因为它丝毫未受到淤泥的沾染。希望的意思是说,在同质的沼泽中能开出异种的花朵来。茎叶把花朵举到最高处,这让人看到超拔之—籍自身之力,不但能脱离淤泥,甚至能离开冰凉的水,最大限度地接近太阳。

在《收获》上看到了安妮宝贝的《莲花》,没能读完第一页。她的每一笔都相当用心,可以这么说,每一个段落都是精品。但是我读不下去,因为整体上看,那不是个故事。安妮宝贝是个相当贪婪的人,舍不得放手,不知道为了整个故事得适当放手。舍弃她最喜欢的那些句子和字眼,给故事一点空间。她一个字都舍不得,结果小说被字和词的那些锋利的小爪子紧紧攥住,无法释放出来,也就无法升出水面舒展开来,成为一朵莲花。

并不是每一朵莲花最终都能升出水面,应该是这样吧?

我不喜欢读女作家写的书,女性对文字的良好感觉简直成为了一种奢侈的犯罪。如果我也能写出那样的句子,会找到那样的字眼,那么我绝对不可能把一本小说写成那种样子。很多女作家从杜拉斯那里学文字的技巧,好像是根本弄反了关系。杜拉斯自己曾经说过,她的小说在产生之前,首先是单词,像星星一样布满天空。然后,她再去把中间那些黑暗的夜空填满。这么看起来好像是故事晚于字词,但是一个故事还没出现之前,核心的字和词已经非常清晰地出现在作者脑海里,那么这个故事其实已经有了,字和词是极度浓缩了的内容。这些字词决定的是故事的节奏、风格、冷暖、色调而已,此后作者需要的是通过这种词恢复他对整个故事最初的那种感觉,并且最终保持这种感觉完成它。

小说应该是讲故事,是这样吧?我不大确信,我没接受过文科的训练。我认为小说是在讲故事,讲法可以有不同,但是得有个故事。网络上写小说的,就我目前看下来,唯一能称得上是好小说的,是冯唐的《万物生长》。可惜去年年底我才看到,之前我看了他的《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当然也不错,可是和《万物生长》相比就差多了。《万物生长》里有大宗师气象,蕴藏有无限可能性。就是说,你看完以后,知道他大约达到了什么一个高度,以及在那么一个高度可能发生些什么。可惜的是,冯唐后来变了。

并不是每一朵莲花最终都能升出水面,应该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