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
每个作家大概都想过要写一篇传世的书。自己死了,冷了,化成灰了,这灰上长出树了,树上的花开了又落了。可在树下还有人会翻开这本书读,花瓣落下来,打在书页上。那声音清脆而冷,像是作家用冰凉的手指点在字上,说:请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们中有很多人觉得这是种使命,把自己和永恒用一本书联系起来。甚至觉得自己曾经被赐福,被神灵吻过,但是其实很多人被吻在了屁股、鼠蹊或者脚后跟上。的确有一个人被吻了额头,他就是冯唐。
冯唐梦游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北京是他无止境梦幻永远不变的场景。在梦里他失陷在了北京城,四四方方的北京城,灰色的北京城,空气里有槐花香和鸽哨的北京城,浮泛着二锅头味道和燕京啤酒泡沫的北京城。即使是在白天,他依然在梦游,而在他眼中不为人所知的角落,燃烧着黑色的火光,那是雍和宫琉璃瓦上燃烧着的晚霞。瓦下是欲望,瓦上是伟大。冯唐长梦难醒,时时心头肿胀,因此写完了《万物生长》又写《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现在终于写到了《北京,北京》。他的北京往事系列宣告终结,长梦将尽,对这城和对这城里曾经的黑瘦少年有了个交代。那火光不再驱使他动笔,让他梦游在北京的大街小巷。
2007年3月4日23点57分,冯唐完成了他的《北京,北京》。十五分钟以后,按照我们之间的约定,他把初稿E-Mail给我,让我看看他的“无法无天”。的确无法无天,的确心无挂碍,用5号字打印出来是147页A4纸,读完只需要1小时30分。如果你能感受到他的感受,那么只需要1小时30分。《北京,北京》是我读过最迅烈的中文,草原野火一般燃烧,火焰弥漫天地,然后突然一切消失,只有淡淡的青烟飘散。
冯唐已经达到了如此骄傲的程度,以至于他似乎是用一口气就写完了这十四万字,流畅爽利,干干净净,中间并没有任何工作、饭局和行房的痕迹。那是另外一个冯唐在写这本书,不是黑瘦高挑戴着眼镜的前妇科大夫现任咨询师,而是那团燃烧着的黑色火焰,用五号铅字咆哮嘶吼。青春的汁液四射飞溅,骑兵纵马飞驰,从连绵不绝的屋顶风一般掠过。姑娘的泪水落下来,今晚琴声呜咽。
很多人缅怀往事,真心或者假意,伤感在眉峰堆积,喋喋不休或者喃喃自语。《北京,北京》并不伤感,每一笔都一样坚决。青春一直在那个地方,不曾被岁月冷却。它就在那里,一直沉默着,有人给它打光温暖的光辉,有人试图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还有人涂抹各种颜色,伤感的蓝,愤怒的红,欲望的紫色。然而青春沉默不语,耐心等待,等待有人肯借它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透过这双手,它讲述自己的故事。所以,《北京,北京》里没有冯唐,甚至无关冯唐的心灵与灵魂。一切已经注定,冯唐完成的是他的宿命,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保持绝对的诚实,忠实地记录下它所说每一个字:
交值得交的朋友
喝值得喝的烈酒
操值得操的姑娘
活在每一天里,而且,永远不要为这一切而感觉后悔。
初稿应该就是终稿,我相信冯唐不会再去改动任何一个字。